一根小号

【飞波】边城浪子(完结)

九.

  城门处遇到一大帮乌泱泱的人马,是弹球儿,带着一帮江湖汉子骑马冲杀出来,恰巧碰上谭小飞:“晓波哥怎么了这是?你——你们逃出来了?那些人呢?”

  “头领死了。”他催着马往城里走,浑不管弹球儿在后头跟得辛苦:“他受了很重的伤。”

  “剩下的人呢?”

  “也许逃了。”他一直紧按在张晓波腿伤上的手拿下来,掌心染成一片黑红,血已经在布料撕裂处和雪一起凝成冰花。“回去要紧。”

  弹球儿看到伤处,神色急变:“快去找郎中!”

  消息传开,几日来萦绕的阴影终于散去;一群人闹哄哄涌入聚义厅,开张以来倒是头回如此热闹。有弹球儿找来帮忙的江湖人士,有凑进来探听消息的,还有不明不白给几个大汉从隔壁街药铺绑来的行脚郎中,乱七八糟挤做一团。

  谭小飞不理身边喧嚣打闹,抱着人撞进内室。那老郎中也给人推进屋内,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战战兢兢地问了伤势,剪开伤处黏连的衣料,拿头发灰洒在伤处止血;又被谭小飞一直不眨眼似的盯着,终于忍不住说:“这位小哥,别紧张,没有性命之碍……”

  “可有伤到筋骨?”

  “都是皮肉伤,修养数月即可痊愈。血气伤得更多些,脏腑有损,等我一会儿开张方子,年轻人身子底骨好,很快就无碍了。”

  他长出一口气,身子给边上火盆烤暖了,才发现手指颤抖得厉害,甚至握不住拳头,只能扶着墙慢慢坐下,随意撕下衣角布料包裹右臂伤口。外头喧嚣更衬得室内静寂,床上张晓波呼吸微弱,却是实实在在的、终于把他擂鼓般的心跳平复下来。

  这时弹球儿进来,手里端着刚烧好的热水:“晓波哥怎样了?”

  “没有大碍。”他缓缓道,觉察自己声音哑得不成调子。

  “外头有人指名找你,你去看看?”

  他转头望向门外,习惯了屋里头昏黄灯光,一时给外头大片烛火晃花了眼。弹球儿忒自絮叨:“这人固执得很,我给缠得烦了,才来跟你说……平日看你独来独往,哪里交来这么奇怪的人?”

  他神色一敛,起身出门,刚刚松散下来的眼神再度如针尖凝聚。

 

  黑衣人站在廊下,肩头薄薄覆了层雪。他没带面罩,露出一张平和寡淡的中年人的脸,正是当年在亲王身边见到的随从之一。见到谭小飞,眼里头次露出点赞许颜色:“你竟真的杀了他。”

  谭小飞回身关门,将满室热闹挡在里头。“你来做什么?”手指悄悄握上腰间刀柄。

  “别怕,只要你不逃,我不会对他出手。”他笑了一笑,不知是常年布巾蒙面还是被风吹的,面目有些扭曲可怖:“我收到消息,连夜赶来——皇帝熬不过这个年。事情仓促,亲王只能放手一搏,未曾想我到的时候恰好碰上磨快的刀,是天意。”

  他沉默片刻,问:“何时出发?”

  “过两天有人把通关的文书、易容用的东西带给你,马也会准备好,你带着人走就行。”他见谭小飞面色沉郁,声音一顿,眼神瞟向室内:“舍不得?”

  “放心,我不会逃。”谭小飞看向他,眼神凝定:“你不动他,我一定如约把太子人头带回。”

  “有胆气,有魄力。”他赞道,随即轻叹一声,裹紧衣袍走入风雪:“可惜。”

  谭小飞在后面扬声问他:“我能活下来吗?”

  没有回答,黑影顷刻消失在雾蒙蒙的大雪里。

  他一直在门廊下站着。雪拍在脸上,慢慢化了,从眉头流进眼睛,又在睫毛上结成冰渣;他却无所觉似的,面色冷硬,又夹杂点空茫的荒凉。直到弹球儿推开门,喊道:“晓波哥醒了——你站在这儿干啥?”

  他伸手抹把脸,扯出个笑:“没什么。”转身进了屋。

  屋内升起了火,加上人声鼎沸,他被风吹久了的面皮暖得发痛;穿过被人挤满的大厅和厨房,张晓波就躺在昏暗的光线里,面色还很苍白,嘴唇和脸颊却给弹球儿塞到床头的火盆烤得嫣红,听到脚步声,稍抬起眼:“你上哪去了?”

  谭小飞上前把火盆挪远了点,小心在床头坐下,伸手去擦他额头上盗出的虚汗:“还痛不痛?”

  “废话,砍你几刀试试。”张晓波下意识将脸靠近他的手,随即皱眉:“你手怎么这么凉?”

  他下意识将手向后一收,又恰好给张晓波放在榻边的手指捏住:“出去了一会儿。”

  顿了一顿,他斟酌着词句,慢慢开口:“我……有事,要离开这儿。”

  烛光跳动映着他眼神明灭变换,张晓波看他一眼,沉下面孔:“去哪?”

  “京城。有事情没完,我要去做个了结。”

  张晓波垂着眼睛,兴许是受伤的缘故,面上始终都是要睡不睡的倦色,仿佛没听到似的。片刻之后,他说:“你说实话,到底要回去干嘛?”

  知晓瞒不住他,谭小飞说:“香烛铺那边是幌子。秋初来的那个人不是铺子里的,是亲王手下。他当初保我性命,送来此处隐姓埋名,就是为了今日,让我回去刺杀太子。”

  他说完,屋内一阵死般静寂,连呼吸都听不到了;只有油灯爆出灯花,噼啪作响。张晓波手指收紧,掌芯子处发着抖:“要不是我现在没力气,一定跳起来抽你十几个大耳刮子。”

  “对不起,不该瞒你。”谭小飞低声说。他伸出另只手去摸张晓波的脸,给他一偏头躲开了,也不敢摸下去,就在上头虚虚放着:“可我必须得去。他现下拿捏着我的命门,躲不开;何况这是我爹留给我的命数,我不能躲——不能再躲了。”

  “波儿。”他这一声叫得低回轻柔,又像用尽了力道:“我食言过一回,定然不会有第二回了。你信不信我?”

  张晓波背对着他,只说:“滚。”

  他觉得倦,像人溺在水里,谭小飞的声音遥遥传来,听不真切。眼皮盖子往下沉着,感觉到那只手终于摸上自己的脸;蜻蜓点水地,擦过眉眼鼻梁嘴唇,随即便和谭小飞的脚步一道去得远了。

 

  谭小飞走的那日恰好赶上大寒。他天不亮就醒来,打了盆掺着冰的水,仔细清洗手脸;再拿那把削木头的小刀,对着水面慢慢削掉新长出来的胡茬和头发——上一回是张晓波给他削的,在暖融融的屋子里,滚烫的鼻息喷到颈子上。两人都喝了酒,张晓波说你头发太长,我来给你削短些。削到一半,他手一抖,贴着头皮剃歪了一大片。

  最后干脆都剃光了,他反复摸着谭小飞光秃秃的脑门儿,掌心暖烫。他是真的喝多了,笑着说:“这个瓜归我了,谁都别想抢——”说完在上面亲了两口,给谭小飞使劲挠了腰间痒肉,两个人笑着,抱在一起滚到床上,给衣衫被褥纠缠到一处,难分难解。

  他穿好衣衫,身上背着那把长刀,牵匹瘦马从那残破院落里踱出来。抬起眼,遥遥看见对面聚义厅开着条门缝,里头漆黑一片,但他就是知道张晓波在那里看着,淡淡一笑,做了个口型:等我回来。

  大寒又赶上年三十,连天都难得放晴,一丝云也没有,东边给光照出一片通透的翡翠色。街上难得热闹。西城杂乱,胡汉混居,一大清早便有群淡色瞳仁的小孩满街乱跑,鞭炮声炸得残雪四溅,和各种听不明白的笑骂声混在一起。

  张晓波坐在门前。他的腿还没法动,远远看着谭小飞一个人牵着马,在鞭炮炸起的烟雾里从对门口往南边慢慢走远。天好得出奇,他便看着那抹影子一点点地变小,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弹球儿。”他没转头,这句更像是在自言自语。“我托你现在去把他的腿打断,还来不来得及?”

  他想起当年在京城,也是个冷到骨子里的晴天,他提着桶水,站在门口看谭小飞骑马走远,手指上的水珠滴在铁环上结成冰了。他问,“你愿不愿意和我一起走走江湖?”

  一个好字顶在舌尖,然而张学军重伤着昏迷在墙后,生死未卜;谭小飞的父亲正在被押往街市口斩首,他自己被一群穿黑衣的人围在中间,像个行将就木的幽魂一样淡出视线。他只能将那个字嚼碎了,吞下去。

  “弹球儿,”他又问,“我现在雇辆马车追过去,到了京城腿能不能好,会不会拖他后腿?要是我去买点大补丸,能不能提升十成功力,同他联手干掉那混账太子?”

  说完叹口气:“不行,张学军铁定得气活,要从墓里跳起来打死我。我只能信他——可我不想信他,他就是个混账大王八,说出来的话都他妈是放屁。”

  鹩哥在前头叫了一声,不知是不是回应;弹球儿还在屋后睡觉。聚义厅里空空荡荡,只有他一人坐在门前,外头一束晨光穿过鸟笼,割碎成千片,零落照在身上。

  

 

  惊蛰,黑衣人骑着马来到聚义厅门口,同张晓波招呼:“老板,忙什么呢?”

  张晓波面对着一匹快马,正在打点马背上的行囊。开春后,他腿伤痊愈不少,能下地行走时就使唤着弹球儿给他买了匹好马,自己在屋子里把匕首磨得光亮;待勉强能施展轻功,就执意要去京城。

  弹球儿拦不住他。刚刚两人大吵一架,现下留弹球儿在屋子里对着鸟生闷气;张晓波正准备要走,分明听到问话,却连眼睛都不抬,没事人似的把水囊挂上马背。

  那人叹口气:“老板,不用收拾了——我赶到此处时,新皇应已登基,消息很快就会来的。”

  “那又如何?”他把行囊上的搭扣放下,背对着黑衣人,缓缓抬起脸:“难道我就不能回去溜达两圈,给家里人上个坟?”

  “谭小飞死了。”那人说,“亲王派手下合力擒住刺客,他冥顽不灵,自杀而亡。”

  又压低声音,“谭家于亲王算是有大恩,他临死前的心愿是把这个交给你。”解开背上行囊递过。张晓波不接,就上前两步,将包裹捧在他面前:“还托我带句话:人和刀,都要还回来。”

  行囊打开一角,是那把沉黑长刀。

  张晓波不动了。过了一会儿,缓缓伸手抽出刀身——还是缎子般雪白洁净的刀身,血迹给擦得干干净净:“他拿这把刀自杀了?”

  “是。”

  冷笑一声,“大爷的,真怂。”

  黑衣人将东西交于他,自己上马要走。转身时似乎听到一句咒骂,末尾变得嘶哑哽咽:“王八蛋,真他妈是个王八蛋——”

  

  他上了马。这回是往北边城门,沿大道奔出数里路,拐上给沙土掩埋的小道,辗转来到那片湖前。马上载的不是行囊,是一大包乱七八糟的事物,全是谭小飞留在那件破落屋子里的东西。

  今年春风吹得作妖,湖冰早早化成一池春水。边上那几棵歪歪扭扭的枯树竟然开花了,是桃花,嶙峋绯艳地开了一片。

  他在那几罐金银边上挖了个坑,把谭小飞的东西一件件埋进去。穿得灰旧的胡服,渗透了血迹的斗篷,开了豁口的小刀——不啻为这些琐碎事物,他反复埋进去再拿出来,又不可置信似的打量,“谭小飞,”他轻声说,“你一个大活人,就剩这么点东西?”

  最后一把火全烧了。那把削木头的小刀还在,军刀也还在,他想往火里丢,秋水般的刀身映着眼睛,过了许久,一滴水滴在上头。

  他伸手一抹,把刀插回刀鞘,头也不回的转身走了。

 

  “我走了。”张晓波说:“好好看店。”

  还是同弹球儿说的。不像上回那样匆忙,他边说边把行囊甩到驴背上,压得那头青驴腿一抖,发出一声哀叫。他还穿着初来边城时的一套衣裳,这两天刚刚洗净,雪白的下摆还没被黄沙染灰,头发齐整梳着,像是个误入边陲凶地的江南小少爷。

  “别偷懒啊,我回来要收账的。”他将长刀和弩箭背上,不忘嘴上叮嘱:“还有鹩哥,照顾好了,回来不能叫我爹,我扣你工钱。”

  “成,成,”弹球儿应着,眼眶渐渐湿了,还是撑起个笑:“晓波哥,你要去哪儿啊?打算什么时候回来?”

  张晓波牵着青驴慢吞吞转头往外走,随口答道:“知道什么叫闯荡江湖吗?就是随着性子,想到哪就到哪——也许明天受不了风吹就回来,又或者碰上什么机缘,练就一身绝世武功,开山立派,就不必再回这鬼地方了。”

  “哪有大侠牵着驴闯荡江湖的,怂!”他声音开始哽咽:“好歹带匹快马,就你那破武功,不小心被人追在屁股后头打,骑着驴怎么逃命?”

  “懂不懂什么叫财不露白,大隐隐于市?悟性太差,店面亏损了,莫说骑驴,我能飞回来修理你。”冲后头扬了扬手,他一刀一人一驴,自背影看去,倒真有了些许浪荡落魄的侠客味道:“走了!”

  “一路平安啊晓波哥——”

  看他渐渐走远,弹球儿终是没问出口,北边一片荒原雪山,哪来的江湖给他闯荡?

 

  这条道一直往北,不远处有岔口,一边绕到高昌,另一边沿着雪山一路延伸至西域。还没到商队行路的时节,路上荒无人烟,只有驴蹄子嗒嗒作响;张晓波牵着驴,往前走着,边城在后头渐渐变成个烟雾笼罩的轮廓。

  路尽头悠悠走来一人,牵着匹身上给风沙糊得看不清毛色的马,老远就听到一身叮叮当当的环佩首饰相互撞击作响。离得近了,是个高大胡人,斗笠下头发散落,满脸参差不齐的胡渣和沙土,一身衣衫破成布条似的挂在身上,金银首饰倒是一件不丢地套着,手腕、脚腕、脖子上,全是拇指粗的金环。见到张晓波,他先是抬眼反复打量,然后牵着马靠过来——“这位小兄弟,前面可就是边城了?”

  他声音含混,嘶哑不堪,听得张晓波眉头一皱:“是。”

  “小兄弟,你要去哪儿?”他一口混杂着西域各地口音的汉话,掉了个头跟在张晓波身后:“前面的路很凶险,要爬好多山,你这头畜生怎么吃得消?不如这样,我这匹上好的马便宜卖给你,换点金子,我好去边城买套新衣服——你看,走了这段路,我衣服都成这样了。”

  难得张晓波也会嫌人聒噪,又觉得这话熟悉,如同京城里一个经常在谭小飞处见到的马商,不由得心烦起来:“别缠着我,滚!”

  他走得快了,驴被他拉得哀嘶一声。那人还不依不饶的跟在后头,“哎,小兄弟,你这样牵驴,走一半路它铁定吃不消。实话告诉你,我这可是正宗西域汗血宝马,值钱得很,现下十钱金子卖你,要是不要——别走啊,八钱也行!”

  张晓波忍无可忍,忽的转过身来,手扶上腰间匕首:“再跟着我,小心你到不了边城。再说你这是上好的汗血宝马?”他冷笑着,指着马臀:“我亲自削下过汗血宝马半个屁股,你这尾巴他妈一看就是接上去的,也好意思——”

  他忽的怔住,猛然转头,就见那人抬起斗笠,露出一双带着笑的眼睛——周围一圈按胡人习俗拿炭画得黝黑,也挡不住一双桃花眼,脉脉含情,眼波如春水初胜,浇了他一头一脸。

  “操——”他后退一步,匕首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你大爷的。”

  那人弯腰替他拾起刀,“小兄弟,我好心好意,为何要举刀恶语相向?”现了原形,憋不住似的,笑意从眼里染上声画眉梢。

  张晓波怔怔盯着他,片刻之后,忽然扶着驴背,笑得弯下了腰。他一边笑一边骂,抬起手臂挡住眼睛:“你这王八蛋——操!太他妈狡猾了——”

  “为何要叫我王八蛋?”那人装模作样露出点委屈神色:“且不说古人云,兵不厌诈;我守信之至,到头来还是要被无端扣上这骂名。”

  笑得够了,张晓波敛了神色,怒道:“守什么信用,你是谁?”

  没想到他来这出,对面笑容怔在脸上,“你——”

  “你这胡人莫名其妙,好脏,离我远点。”他努力压着唇边一抹笑,压住鼻子,拉着驴快步往前走;后面的人追上来,一个高大胡人嘴里骂着湖南乡音:“我辛辛苦苦赶回来,你还学会翻脸不认人了!别忘了你还欠我几十年的酒——”

  “我欠一个叫谭小飞的王八羔子几十年的酒,他人已经死了,你他妈谁啊?”

  “张晓波,我嬲你妈妈别!”

  前面一个牵着驴的中原少年,后头跟着一个看不清面目的胡人,两人吵闹着,身影渐渐叠在一处,去得远了。

  身前长路雪山绵延,身后城池桃花盛开。

 

 

 

正文 END



终于写完啦,谢谢大家的留言,有人喜欢非常开心!!很多不回复是因为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w///

尤其是娜娜,最爱你了,每次这么认真的给我写长评,只能赶紧更新相报……之后可能会努力写开车番外吧,如果我没有死在黑魂3里_(:з」∠)_

 

 

* 一些引用

《边城浪子》题目同名自古龙小说

故事背景刻意模糊,可视为《东邪西毒》+《刺客聂隐娘》AU

“你是我最爱少年,你是我最远家园”引用自歌曲《星际穿越》,歌手&词吴虹飞

“三月桃花开,躲也躲不开”引用自冯唐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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