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小号

【飞波】边城浪子(7)

  一夜过去,又是雪霁初晴。东方半边天色已染成绯艳的暖红,往上慢慢变成浅淡明黄,最后交融尽未褪长夜的深黑蓝里。城墙屋瓦,还有地面都积了层厚雪;原本是个洁净的好天气。

  “尸身给钉在大门上头。我到的时候,血已经结成了冰。”

  张晓波扶着桌沿坐下,胸口微微起伏,是在竭力遏制怒气:“我当他是要挟要波及旁人才接下那鬼玩意儿,现在放着我的门不上,却跑去为难一个无辜老板?”

  谭小飞沉默片刻,手指在桌面上扣着:“我在他手底下做事,倒不能说他无辜——只是他向来小心,为何会招惹此人?”

  “我只知道他带人去埋了客栈里的尸身。这事情交给弹球儿操办,我没过问。”他倒了碗水喝了,水是凉的;大厅里也没生火炉。“怎么这么晚了,他还没起来?”

  知道时机不对,谭小飞还是忍不住要笑他:“你好意思说他起身晚?”

  难得张晓波没心思拌嘴,起身从酒柜后摸出一双鲨皮剑鞘的短剑:“回来再过问罢。走,先去看看。”

  他把短剑别在腰后,步履如飞地推门出去,店门大敞着,破旧木门给弄得吱嘎摇曳作响。谭小飞赶紧将门阖了,施展轻功追上他:“先下香烛铺老板已死,得我——我们自己去那边探查了罢?”

  “未必。”张晓波眼神凝定:“人死了,还是有很多事情可以问的。”

  约莫半柱香的时间赶到城北集市,天色慢慢亮了,店铺周遭已经围了一圈人,都是起早赶晨市的小贩,盯着那尸身,面上皆是惶恐神色。张晓波拨开人群走到店门前,也是倒抽一口凉气——尸身高高挂在门匾上,给一把手臂长的锥子穿胸而过,血红的冰柱子挂在乌青的指尖。

  边上有老妇已经颤栗这双手合十念起经文,谭小飞转头:“你要问什么话?”

  他话没说完,就见张晓波身形一闪纵到梁上,手捏紧锥尾,肩膀一震拔出长锥,同时抄住尸身,转头轻飘飘跃下。不顾边上嘈杂议论,抬首跟谭小飞说:“你比我了解杀人的伤口,先来看看这个。”

  锥头生生把心脏整个顶出体内,拔出之后胸口只剩个血淋淋的洞。谭小飞撩开尸身胸口碎布,仔细查看伤口,“尸身已经硬了,只怕看不出什么——”话没说完,手指抚上伤口,脸色一变:“好快。”

  “这个我知道。”张晓波从鼻子里轻轻一哼,“早领教过了。”

  “不。”谭小飞伸出两指在伤口处慢慢摩挲,每多摸一寸神色就严峻一分:“你看那个锥子,是三角棱的罢?这个伤口是圆的,而且非常光滑,搅动着捅进去,但是因为太快,当时可能都没怎么出血。”

  “地上那一大滩又是从哪来的?”  

  “那些血迹是后头慢慢滴下来的。这和那些刀痕不一样。刀快可以凭借利刃,这锥器粗钝,全靠他出手一气呵成,是真的很快。”

  他不善言辞,此时只能反复重复“快”字,张晓波在边上打量着那武器,沉默许久。“若要类比,这份功力我们可曾见过?”

  谭小飞侧头思索片刻,“他在酒馆时能一口尝出烧开的雪水,这感知非比常人,六爷提过,是很高的武学境界。”

  两人对上视线,眼中皆带上铅块般的沉重:怕是遇上了前所未有的强敌。

  边上忽然扑腾一声,一人站不住似的跪倒,口中喃喃道:“是嚩日罗……那个杀了七个寺庙的金刚魔头,还没得圆满,找到这边城来了!”

  有人问:“什么没得圆满?”

  “东南西北上下中,七为佛家大圆满之意。”另一人应道,他站在那下跪者边上,因这声应答得了众人瞩目,身形缩了一圈;又不得不硬着头皮小声接道:“我二人曾住在吐蕃北边的大庙边上,亲耳听那些马贼讨论,杀完七所寺庙,功德圆满,要一同西去坐化——这金刚降魔杵,是我们庙里大威德金刚原本手持,每日擦拭,我不会认错。”

  “我去你大爷的功德圆满。”张晓波恨声道,他天生不知怕为何物,眼中已燃起不管不顾的烈焰;谭小飞怕他在人多口杂处失言,赶在他骂人话出口前就捂住他的嘴:“过会儿怕有官兵来,先走吧。”

  “官兵?”跪着的那人怆然一笑,干嘶地喊着:“他来了,哪个地方的官兵挡得住——我们要死了!没杀光我们,他没能成就,现在来找我们索命了!”

  声音尖利,最后竟破了声,嘶喊里头的绝望衬着晨光下可怖的死尸,一时静寂,针落可闻。

  随即又是一阵乱象,众人开始奔逃四散:“回去收拾东西!”有几个妇孺大喊。骚乱从集市开始,开始向各方扩散,一时鸡飞狗跳,都喊着:“索命的修罗来了!”

  他们趁乱脱离人群,又迅疾往聚义厅走去。谭小飞还在想那可怖伤口,又问:“我还是不明白,他为何要杀这家老板?”

  “他又为何要杀光城外客栈?”张晓波反问,“这人出手的理由非我们能揣摩,也不必——反正看这架势,必然你死我活。”

  又沉吟:“你说他快,那要怎么杀?”

  谭小飞摇头:“毕竟没亲眼见到,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说到底,你还是惦念着要去探查他们老巢?”

  “也无别法可行。”

  张晓波垂下眼睛,不知在想些什么:“那也等到晚上再说。对方人多,我们先回去计议——事到如今也瞒不过弹球儿了,得告诉他,让他有个准备。”

  正说出人名,就听前面遥遥一声喊,“晓波哥!”弹球儿往这边跑过来,是他们从未见过的严峻脸色:“出事儿了。”

  张晓波上下打量他,见他没受伤,稍缓口气:“又怎么了?”

  弹球儿站在他面前,这次认真问道:“晓波哥,谭小飞,你们同我说实话——那天保镖回来,你们惹到了什么事情?”

  “回去跟你解释。”张晓波叹气,忽然一怔:“你如何知道是那时候出的事?”

  弹球儿深深看他一眼:“我带你去看。”

 

  西城门口聚着人潮,有速度快的,已经把全部家当带着要出城,全都水泄不通地堵着。三人干脆上了城墙,向下望去,“他妈的——”张晓波又是一声粗口,这回却连恼怒都忘了,只是惊骇:

  城门前十几根倒插在泥地里的竹竿,都是那日见过的招魂幡;现在每个杆头都挑着具尸身,整片土地都给血染成黑红一片。

  “我看过了,全是香烛铺老板的手下,那天我叫人去收尸,只有他们肯去。”弹球儿说着,忽然转头:“你们从城北过来,莫非……”

  “老板自己也死了。”谭小飞说。“本来早上还想去问他点事情。”

  “我就说这两天蹊跷太多——晓波哥,到底发生了什么?”

 

  三人回到聚义厅。听完简短叙述,弹球儿呼吸都急促几分:“操,这也太他妈不是人了。”他性格比张晓波还要像他亲爹几分,“晓波哥,杀得好!这些人渣,连给他们收尸的都他妈不放过,敢找上门来,出去跟他们拼了便是!”

  张晓波手中摆弄着那片金箔:“你燥什么?怎么给谭小飞传染了,一天到晚拼来拼去的?”

  “你有别的计较?”

  “没有。”他倒是答得从善如流:“晚上先去探探再说。”

  “你什么时候这么有耐性了?”谭小飞问。张晓波的暴脾气他再清楚不过,按理说一腔血性早已给几场惨案激起,此时却显出了一反常态的静气。

  他瞟了眼谭小飞,“孤家寡人的时候乱来也就罢了,拖着你们两个,总要把事情考虑周全。”

  弹球儿有些不忿:“这些马贼不过靠杀手无寸铁的百姓扬名,能有多厉害?我们三个杀进去还不容易?”

  “你打不过那个领头的。”张晓波毫不留情:“在他手下走不过一招。”

  “这不是打不过的事——你就因为这个怂了?”

  张晓波冷笑一声:“你见我怕过事儿?”他单手使力,把那片金坠捏得变形:“做事有始有终,总要想办法抹到那煞星的脖子。”

  “不斗怎么知道有法子?”弹球儿也是气上了头:“你自己不去,不让谭小飞去,那我去!”

  “大白天去你大爷。”他翻了下眼睛,“现在天这么好,你咋不冲到人面前喊来逮我呢?再说就你跟张学军学的轻身功夫,给我老实看着店罢,晚上我和谭小飞去。”

  弹球儿面上还满溢着不忿,给张晓波赶回房了。谭小飞在一边看着,忍不住说:“你这般霸道,不怕他伤心?”

  “伤心也就算了——他脾气太冲,总比对上那帮人伤命要好。”他把后门关牢,面上少有显出倦色:“准备点东西,看北边有雪云,等起风就走。”

  “不是晚上去?”

  “晚上铁定戒备森严,不如起风沙的时候潜进去,杀他个出其不意。”

 

  云来得很快。张晓波推门出来时已经换上他保货的那身衣服,谭小飞坐在大堂里,将削木头的薄木和短刃顺手揣进腰带,又郑重拿起桌上的东洋长刀:“走罢?”

  “弹球儿人不见了。”他沉着脸说。“我刚去他屋子里,藏兵器的地方空了——这小兔崽子不听话,等事情过去,我要替张学军骂死他。”

  谭小飞蹙起眉:“要先去拦他吗?”

  “我刚刚看了,马还在,快一点应该能追上他。”张晓波往门口走了两步,忽然回头:“你带了这把刀?”

  “太仓促了,没来得及磨别的。”

  “你平时那把胡刀用惯了,能顺手吗?”

  “顺。”他小声回答,“我每夜练刀都用的这把。”

  张晓波走到他跟前,伸手握住刀柄,拔出半边,见刀身如秋水,闭眼深深吸了口气。“也不知道到底沾了多少血,怎么擦,就是带了股亡灵味儿。”再睁开眼,里头寒光如刀刃闪动:“走。”

  

  风沙大得不寻常,渐渐看不清远处光景。一路只有两人并行,快马扬鞭,还是不见弹球儿身影。见张晓波神色越加严峻,他只能出言安慰:“别慌,兴许是迷路了,没赶到。”

  话音刚落,就听迎风传来细微兵刃相接的声音,正是从客栈方向传来。两人下马往那边奔去,又遥遥听到一声呼叫和骚乱,一路延伸回客栈。赶到打斗处,自然已是空无一人;周围马蹄纷乱,一把钢刀断成两截掉在沙里,正是弹球儿的刀。唯一庆幸的是四周没什么血迹,也看不到尸身。

  “操,这样轻易就给抓了,”张晓波恨声踢了那断刀一脚,“回去非得抽他屁股。”

  “先把人活着救回去。”谭小飞沉声说:“这些马贼可不像是会留活口,留着弹球儿,必定是猜到我们会多几分顾忌。”

  一片昏黄混沌中,隐约能看到客栈一片淡黑的影子,给前面的沙吹得时隐时现,一股子水中鬼影的魅气。二人皆提上了十二万分的注意,猫着身子从侧边接近。

  正是刚刚那一阵骚乱,现在客栈内声音嘈杂,外面只孤零零守着两三个人。两人交换了下目光,各自飞跃而出;谭小飞直接冲上去把左侧一个站在门口向自己这边张望的人连着脖子切下脑袋,另一个听到细微声响转过身,迎面就是雪白刀身;张晓波则绕到后头,从巡视落单的马贼背后一一捂住嘴再割了喉咙。这几下干脆利落又不引人注意,是谭小飞临走前教的手法。

  收拾完外面几个,两人聚到客栈后门。大厅后面围了高墙,依稀能见到院落里坐落着几间矮房。“从这里进去。”谭小飞指着房顶,“先上去看看这院子格局,不知道弹球儿给关哪儿了。”

  两人贴在靠外一侧的屋顶上往里窥看,院子里乌泱泱一大帮人,那年轻人面对着他们视线方向站立,前面放着之前那尊供在客栈里的大威德金刚像,拿着线香拜了三拜。

  “看来是不用找了。”张晓波悄声道,见弹球儿给粗绳捆了,动弹不得,给两个光头汉子扛进院内。

  “这是那聚义厅中的一位小兄弟?”年轻人走上前,把弹球儿嘴里塞着的布给拿下来:“老板怎么放心让你独自一人出来?”

  “自然是来杀你的,你们这帮人滥杀无辜,小爷我岂能坐视不理?”他人给捆着,骂人声还是中气十足,倒是让房顶上的两人松了口气。

  “滥杀无辜?这话忒重了些。”那人叹息一声,“人人身上业债随身,谁敢说自己无辜?”

  “什么狗屁理由?”这话倒和张晓波心里想的一样,“那我看你手上累累血债,才最该死。”

  “若有人能杀我,我自然认命。”他笑了笑,“可惜没人能杀我。”

  又道:“再说旁人杀人是为了贪,我杀人是为了渡,小施主,你不懂的。”

  “懂个屁,那些辛苦来这儿掩埋尸骨的人,他们到底做了什么,要给你们这样不明不白的弄死?”

  弹球儿重情重义,又和香烛铺老板有些交情,这话说到后头已有些哽咽。

  “辛苦掩埋尸骨?”边上架着他的马贼冷笑,伸腿狠踢他一脚:“我吐蕃族以土葬为耻,挖出来时尸身朽化些许,灵魂便不能超脱——何况他们砸碎了我们供奉的神像,再死一千万次也是不冤枉的。”

  他这句话讲得理直气壮,铿锵有力,弹球儿一时语塞,有了丝鸡同鸭讲的无力感:“你们觉得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你们这些中原人不明白,许多吐蕃人也不明白。”这句话被那年轻人说出几分凄凉无奈:“我只能和这些兄弟一道背井离乡了。”

  “老大,同他废什么话,”边上另一个马贼道,“他和杀我们兄弟那两人是一伙的,直接把心挖出来祭拜超度吧。”

  “别急。”他深思着说,“我们不好大张旗鼓去城里,干脆把他们引过来——砍他只手,送过去做信物。”

  “好。”边上马贼从腰间抽出刀,割掉他身上绳索;另一人踩着他小腿关节处,扯开一条胳膊问:“一整条?”

  “我操你妈!”弹球儿挣扎着要反抗,给狠狠踩了下膝盖:“有本事杀了我!”

  “半条就行,既然拿人性命做要挟,就先别伤命。”他沉吟着说,声音轻柔,面上显出慈悲神色。“同你说了,我有自己的规则。”

  刀高高举起,随即电光般落下;叮的一声清响,刀锋给股大力带偏了,刷地割到尘土里。

  一根弩箭落在地上。张晓波出手的同时,谭小飞迅速拿刀柄撞他腰间穴道,让他半身一酸:“先别动——我拖着他们,你看着机会,先带弹球儿走。”

张晓波一时不能说话,眼见他纵跃出去,无声动着口型:操你大爷。

 

TBC


快完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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