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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波】边城浪子(5)

这个更新速度简直不是我……可能被下降头了吧


五.

  冬至到来,边城罕见下了场大雪。

  前一夜不算冷,只是云层乌黑压抑,未曾想谭小飞天没亮时被吹进窗缝的冷风惊醒,起来生火,才发现外面已成了灰白一片。

  等许久也不见天亮。勉强有点光透过云层和飞雪,目所能及处都是一片混沌的灰。这个天气没法出门,难得无事可做,他在火盆上烤着手,又拿之前张晓波给他的披风裹了,还想酝酿些睡意。

  然而外头风声呼啸,雪拍在窗上啪啪作响。他手里捏着那块木牌,借着微弱火光凝视上头画像:寥寥几笔,勾着个吐蕃年轻汉子的轮廓影子。

  做惯了千里追杀的活计,一味等待让他心里颇觉燥郁。将木牌放到一边,他又去摸边上的刀,掰下几根柴上尾指粗细的枝桠削将起来——大刀削细柴,是练稳和精准,心沉如水,不温不焦。

  削到第八枝,听到外头隐约有踏雪声,他抬起头,手只稍稍一偏,将细枝斜劈成两半。

  破门嘭一声给撞开了,张晓波踉跄着冲进来,又赶紧回身关门:“什么鬼天气,过来就几步路,差点给阵妖风吹到城东去。”说话间一个箭步蹲到火盆边,把手伸到炭火上方,长长出了口气:“怎么着,削筷子呢?”

  谭小飞给他弄得怔愣片刻,隔着火盆,伸手去拍对面发上落雪。“外套脱下来抖抖,当心雪化成水,寒气渗进去。”

  “原来怎不见你这么婆妈?”张晓波喃喃说,还是取下外披抖了抖。他里面只穿着件单衣,冻得牙齿打颤:“你这儿怎么这么冷?赶紧给我找件厚袄子。”

  “没有。”他把人拉到自己腿上坐着,抖开披风,两人一起裹进去。“这件外披还得谢你,将就着些。”

  “那你前两年都怎么过冬的?”人身上暖,他索性贴得更紧了些,手还恋恋不舍地伸在火盆上头,手腕给火光照亮,比外面的雪看着白。

  “冬天适宜养精蓄锐,在屋内调息,来年功力又有一层进益。”

  “就你这破屋子,当自己睡寒玉床呢?”张晓波拾起外披,在火盆边烤暖了,起身裹好:“走,上我那儿去。”

  谭小飞有些犹疑,不懂他大清早来寻自己用意:“作甚?”

  “还能做什么,缺粮了,把你片着吃?”张晓波别了他一眼,“今天冬至啊,就算不吃羊肉,也得给你爹烧些纸钱。”

  

  张晓波没夸张,出门时一阵狂风裹着雪吹来,巴掌似的抽在身上,两人不得已使出浑身轻功,两道残影似的掠进聚义厅大门。

  木门里头还挂着张极厚的棉毯,窗户也都拿毛毡堵上了;原本放虎皮躺椅的地儿搬开,放着个烧着火的大铜盆,弹球儿拿着根烧火棍半睡半醒地捅着里头的木炭,给开门的风吹得一激灵:“晓波哥,香烛纸钱给你放那儿了,什么时候吃饭啊?”

  “大清早的,就晓得吃。”张晓波把外套挂起,走到后面打开麻布袋子检点东西。弹球儿看见谭小飞站在门口,呵呵冷笑道:“香烛铺老板当真操蛋,你在他手底下做事,我说认识你,结果闹着要把价钱翻一翻。”

  那日保镖的钱被张晓波直接扣在谭小飞欠的“酒债”上了,想必被他怀恨在心。

  店里一大早就三三两两坐着客人,皆是些熟悉脸孔:有些好酒客人入冬之后就把这儿当客栈,喝完倒头在板凳上睡,睡醒了接着喝。张晓波指使弹球儿去后院生火,自己忙着检查祭拜的物什,便有人喊谭小飞添酒——他来这儿走动太频繁,大家都当他是张晓波新收的伙计。

  他摆上个笑容应了,从柜台后熟门熟路找出酒壶,给人一一满上;还有顺带叫上吃食的,他也应下来,到后厨的蒸锅里焖上几个馒头。做完事情,转身见张晓波靠在门框上看他,嘴角带份闪烁笑意:“谭小飞,没想到你堂堂京城恶少,做起店小二倒是有模有样的。”

  从台上端起两盘花生,谭小飞一边长叹口气:“谁让我卖身给你了。”一边走出厨房,顺带在他嘴边亲了一口。

  这轻薄姿势太过自然,张晓波一愣,随即笑骂道:“谁要你卖身?我可只答应管你喝酒,没答应给你开伙计的月钱啊。”

  谭小飞长叹口气,眉宇黯淡:“可怜我孤身一人,全身家当又都押给了张老板,只能任人宰割欺凌……”话没说完,给张晓波在后头踢了下屁股。

  正把盘子放上酒客面前的桌子,帘子又给掀开了,进来个裹着斗篷的人,哆哆嗦嗦的,抖掉肩上厚厚一层雪:“店开着吧?老板赶紧的,来碗热水。”

  说着盘腿在火边坐下,脱下外披,解下脖颈处围着的毛皮,露出张异族年轻人高鼻深目的脸。谭小飞忙着回应另一边招呼他的客人,顺手从矮柜边抄起个倒扣的碗,送到此人面前时,碗已斟满,酒液没半丝晃荡。“我们是酒馆,不嫌弃,先喝着暖暖身子。”

  “好俊的功夫。”那人笑着接过,“不愧叫聚义厅,真是藏龙卧虎之地。”

  “哪里有什么功夫,”谭小飞受到后面视线瞪视,打着哈哈:“倒酒倒太多,成习惯了。”

  回到厨房,理当被张晓波念叨:“跟你说不要显山露水,我们要做正经酒馆,少惹麻烦。”

  “知道了,就是平时练着,身体自然反应。”他应着,还是忍不住开口反驳:“莫慌,有麻烦,我帮你打出去。”

  “打什么打?我看你才欠打,几天没出去挨刀子,想上房揭瓦了是吧?”张晓波将一对蜡烛和线香塞到他怀里,“和气生财懂不懂?走,给张学军和你爹牌位点上。”

  “我爹牌位?”谭小飞怔住。

  “柴房隔壁,我新隔了间灵堂出来——给张学军打牌位时顺带给你爹打了个。”他难得显出几分不自在,“你说得对,下了黄泉,有恩怨自己解决;现在你是我的人了,也得顺手帮你尽下孝心,免得老是被说我欺压你。”

  谭小飞喉咙一梗,笑了两声。他不明白,张晓波明明是个混蛋,一张嘴皮欠得气死人,怎么自己老想抱着他,把他揉到骨子里。

 

  弹球儿那柱香特地拿个小香炉上在张学军牌位前,张晓波一边蹭着他烧了一半的火烛点香,一边出口安慰:“别介意啊,他算是张学军最后一年拖着病也要教的关门弟子,对你爹还是很有意见的。”

  谭小飞很感动,但还是指着简陋木桌上挨在一起的两牌位问:“他有意见没关系,你确定六爷和我爹这么放着没意见?”

  “当然,张学军嘴上不说,心里喜欢着你呢——把你当他大弟子看,老跟我念叨你学功夫多努力。”将香举过头顶,他难得肃敛神色:“他临走前说,人虽分立场,但只要品行好,敌人也可交心;你爹尽了他自己的道,人都死了,活着的人不该纠结。”

  他看似满身人间烟火,对生死之道却自有份潇洒态度。谭小飞暗叹,“倒是我小家子气了。”跟着拜倒,对着两个灵位恭恭敬敬磕上三个响头。

  灵堂前的火盆已经烧起来了,两人上完香烛,坐在门槛上,拆着元宝纸往里丢。“弹球儿生怕张学军在下头钱不够花似的,真是什么花样都买了。”他拿起叠金箔写着九億的银票丢到火里,又捡起绳子串着的金纸元宝,“香烛铺老板可是把请你的回扣全赚了回来,搞这么多花样。”

  又自言自语念叨:“张学军,你生前爱散财,凑不出十万两钱,多憋屈,我已经帮你报仇了;在下头,拿钱淹死那些穷酸鬼。爱帮多少人就帮,爱喝多少就喝,满意了,投个好胎。别担心,你儿子我把你俩徒弟照顾得很好,他们都对我感恩戴德。”

  “不要脸。”谭小飞小声嘀咕,自己丢了张纸钱进去,“爹……”一句话出口,有点哽咽,百味杂陈下只能说句“你走好。”

  不像张晓波孑然一身的潇洒,他身上还有债要还。

  火光变换下,对面没察觉他面上一闪而过的凄惶神色,把最后一张纸钱丢进去,起来拍拍双手:“走,进屋去暖着。弹球儿上回写信,让霞姨托人从京城千里迢迢捎带了口铜锅来,今天煮羊肉吃。”

 

  还没到正午,厨房里已摆上张木桌,弹球儿正举着把大刀咄咄切肉。张晓波自己蹲到灶台边,添了柴火,又拿口大锅,出去舀满了雪,不忘指使谭小飞:“愣着干啥,还不出去接客?”

  “还说我没有卖身?”谭小飞认命拿起酒壶,掀开帘子进了大堂。

  那个年轻人还盘腿坐在火边,见他出来,抬头招呼道:“跑堂的,这过了许久,能把热水上给我了不?”

  那碗酒还是一动未动。察觉谭小飞诧异眼色,他腼腆一笑:“我是皈依人,发誓不饮酒的。外头风雪太大,没地容身,好容易找着家开着的店面,却是劳烦老板了。”

  “原来是出家人,是我冒犯。稍待片刻,里头在烧水。”他嘴上应答,给新进来的客人一一添酒;又回厨房特意盛了碗热水送去。

  “多谢。”年轻人接过,抿了几口,笑道:“这水干洌清甜,喝惯了地下苦水,倒要感谢苍天垂怜,从南方送来这场无根雪。”

  “你喝得出这个?”谭小飞扬起一边眉毛,他自认练功后五感灵敏至极,却不曾注意这细微差别。

  那人放下碗,双手合十道:“佛家修行讲究觉察,对万物要细细感知,方能得窥天道。”

  张学军讲过类似话语,却是在教授练功口诀时提到:“练武如修行,到了高处,要再上层楼,需要心细如发,感怀天地。”

  谭小飞来了兴致,在他对面坐下:“这其中道理,可否同我讲讲?”

  年轻人笑着说:“这中间过程曲折,皈依者不打诳语,要讲清楚得花好长时间,帘子后那个小兄弟可不答应了。”

  他话音刚落,张晓波就掀开帘子喊他:“谭小飞!进来帮忙!”

  应着声,他带几分遗憾站起,“稍等片刻,我忙完再来求个赐教。”

  进了厨房,迎面一个大木盘子放到手里,上头数个海碗,里头盛着大块羊肉,撒上走私来的盐巴块和红椒碎末——那是西域来的香料,入口如火烧,吃了身子暖。

  张晓波自己手上也端起个盘子,出去一一派给客人:“这碗老板请客,各位偶尔也换换口味,别老拿酒暖身。”

  又低声嘱托谭小飞:“出去给你对面那破屋里头住的痨病鬼和老头儿也送一份,送完赶紧回来,弹球儿把饭煮好了。”

  “平时别人欠个馒头也要记在账上,怎的今天这么大方?”

  “多杀了头羊,不吃白不吃——拿你的卖身钱做好人呢!”谭小飞给他一把推进外面风雪,“还不快去!”

 

  等他回来,厨房的桌上已支起口汤水沸腾的铜锅,煮了许久的羊肉味道传来;张晓波和弹球儿在边上正襟危坐,捏着筷子,拿眼神示意谭小飞坐下。

  原来在京城时,张学军必定要找他那帮兄弟来家里,羊肉要提早找肉铺老板定好,到了冬至才拿屯了许久干肉的炖了,总有股腥臊气息;这里牛羊牲畜多,现杀的活肉,锅里放点香料和花雕便闻得人食指大动,难怪弹球儿惦念至此。

  三人都默契守着京城规矩,敬酒前不动筷。四个酒碗摆在四面,主坐空着;张晓波起身给桌上空碗一一倒了酒,率先端起自己那碗仰头喝了。“敬个先人,我们东西照吃,肉麻话留到灵堂上,这儿就别讲了。”

  他话说刚完,弹球儿早一筷子伸进锅里。谭小飞看得好笑,把酒喝完,自己也夹了块羊肚。一时厨房只剩下滚水、筷击声,夹着简短对话。没吃多少,张晓波就放下筷子出去照顾生意,不知是酒上头了还是给水汽蒸的,面上一片红,直烧到眼皮盖儿上。

  那颜色映在谭小飞眼里,散不开;人出去半刻没回来,心里惦记,他也放了筷子掀帘出去,便看见张晓波正蹲在火盆边和那年轻人闲聊,不知听到什么,正露出个笑容,眼角嫣红开成桃花,直勾勾递在枝头。

  他心里不由稍有几分吃味,也迎上去,就见那年轻人说话间面上转了愁容,问道:“这儿去城外西边那家野店有多远?我和人约在那里,怕这个天气赶不过去。”

  两人俱是一顿,对视一眼,张晓波问:“你和人约了那里?”

  “半年前,我和一帮老友约在冬至后在那里见面。”他说,见两人神色凝重,语气也急切起来:“可是……有什么不妥?”

  “这事儿在城里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谭小飞抢先说了,“那家客栈给人血洗,许多流寇土匪也死在那里,不明不白,蹊跷得很。近来都没人敢走那段路,客栈自然也荒废了。”

  那人怔住,面上显出不忍:“这——这可太过凄惨了些。”

  “是啊。”张晓波沉着脸,站起身来:“可有别法寻到你约的朋友?”

  他摇头:“修行人素来说一是一,绝不食言。”起身去拿火边烘着的外披,“总之先过去看看罢——老板,劳烦你给我装些干粮。”

  “这么大雪,何苦急于一时?”

  “怕朋友等得急了。”

  见他去意坚决,张晓波不再劝,回厨房拿布包了些馒头肉干,又递个牛皮酒袋给他:“天太冷了。喝酒能暖身,是为了保命,佛祖不会怪罪。”

  那人犹豫片刻,合掌接过:“那就多谢老板。”

  谭小飞送他到门口,他一再道谢,往雪里走了两步,忽然想到什么,又折返回来,从怀里摸出个黑布包着的巴掌大物什放在对方掌中:“太过仓促,竟然忘记会钞了。”

  包得牢实,谭小飞花了点功夫打开,里头露出黄澄澄一角,似是块黄金打造的金叶子。他想喊住人,结果再抬头,门前只剩风雪,哪里还有影子。

  拿不定主意,他进店门正打算问张晓波意见,右边一桌客人吆喝起来:“店家,再上壶酒!”

  客人催急了,他将东西顺手揣在怀里,忙起活计来,片刻便将此事忘在脑后:边城算半个无主之地,往来人群纷杂,遇到出手阔绰行踪诡秘的客人不算新鲜事情。

 

  兴许是天太冷,这天来喝酒的人很多,到了晚上更是人满为患。等张晓波取下门口灯笼关店打烊时已是深夜,风雪总算停了,地上积雪没到膝盖。

  月亮自云层里照下来,他提着灯笼,站在门口,看着大门前纷杂脚印若有所思。谭小飞一出来便见他发愣:“在这受什么冻,还不快进去?”

  张晓波侧着脸看他:“你出来作甚?”

  “回去歇息啊。”谭小飞顺着他视线,给雪反射着的月光刺得抬手揉起眼睛:“怎么,还有事情要支使我这劳苦小工?”

  “……傻子。”张晓波啐了一口,将灯笼放他手上:“给我拿回去。就你那到处漏风的小破屋,也不怕晚上睡觉给冻死在里头。”

  谭小飞眨眨眼,睡意顿消,转身跟他进了屋子。

  前厅没了声息,想是弹球儿收拾完先去歇息了。张晓波自己的房间在厨房后面,他怕冷,又爱干净,睡前要拿热水擦身。

  谭小飞坐在床沿,有一搭没一搭地拿铁棍拨弄床位铜炉内的炭火。借着月光和微弱火光,看张晓波褪掉半身衣裳,绞了手巾,粗粗擦在身上。兴许是怕冷的缘故,他擦得很快;动作大了,头发散开,发丝紧贴着后背水珠蜿蜒下来。

  他放下火棍,走上前去撩开那丛头发,将嘴唇落在擦得发红的后颈皮肤上。张晓波给他动作激得轻轻一颤,回身拿手巾丢他:“满身酒肉味儿,好好洗洗,别全蹭我身上。”

  知他脾性,谭小飞乖乖蹲着掬捧水胡乱洗了脸,接过汗巾擦脸上的水珠,又说:“我来帮你擦。”

  暖烫的布料带着水,从他额前顺着鼻梁滑到下巴,抬高他下颚,逼人露出修长的脖颈;再往下,两人呼吸急促起来,不自觉便将脸贴近了。嘴唇若有似无的贴着,互相逗弄追逐,不知是谁腾出只手解开两人衣带,上衣散开,却听咚一声清响,有东西掉在地上。

  两人闻声,停下动作看向地面。是白天那人留下的酒钱,谭小飞想起这事,正要开口解释,就见对面张晓波神色骤变,冷声问道:“这他妈是从哪里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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