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根小号

【飞波】边城浪子(3)

来晚了!!祝可爱的十五岁包包生快!! @两包辣条 


 

三.

  深秋的时候,香烛铺的老板喊人传消息给他——张老板明日要出高价保一批货,叫他出马。

  即使入了秋,正午的水门汀还是给太阳烤得滚烫。谭小飞伤口未愈,不敢捂着,赤着上身坐在聚义厅门槛上。“张老板?”听完传话,他回身问,“你要保什么货,需要这么辗转跑上一圈找上我?”

  张晓波在里面看账本,算盘打得啪啪作响。“还能有什么?乔家新运来了一批上好的酒,还有些丝绸香料的杂货,放到这鬼地方都是值钱物什,正规镖局都不肯走这趟。”

  这边陲小城离楼兰不远,又妥实荒凉,城内黑市横行,城外流寇盘踞。张晓波的生意倒是红火:他卖的烈酒比别的酒楼都便宜,武功也比那些老板雇来找茬的打手好许多。

  “你为何不直接问我?”谭小飞手里把玩着一柄小刀,一下下削着半块木柴,被边上劈柴劈得满身是汗的弹球儿翻了好几个大白眼。

  “本来没想找你,结果香烛铺老板说,最近流寇横行,敢接这趟的只有你这种没身份又不要命的。”他叹口气,把笔搁在一边,“他不知道你受了伤——只好我亲自跑这趟了。”

  “我去。”他一刀切下半块木片,“好得差不多了,何况我欠你不少债。”

  张晓波往前翻了两页帐薄,“你也知道?十万钱总是有的了。”

  “你这是开黑店,不怕遭报应?”

  “彼此彼此,你那马屁股的价钱也不见得白到哪里去。”

  “那是上好的汗血宝马。”

  “你喝的也是我最好的酒。”

  谭小飞冷哼一声,拿起一片刚削好的木片,对准三丈外一颗歪脖子树:“不是乔家的吗?”

  这是两人之间的陈年恩怨。当年正是在乔家大小姐的酒庄,因一些阴差阳错、争风吃醋的误会,张晓波割了他爱马尾巴。他怒极,把人关起来,又不知道拿他怎么办好,随口喊了个天价赔偿。

  “这话怎么听得我牙根酸得很?”张晓波笑起来,掩上账本。“没有酒庄给我供货,你只能回去喝潲水,还不赶紧给乔家大小姐烧柱高香。”

  天道好轮回,最后还是讹到自己身上。他扬手抛掷,木片自树上唯一枯黄叶片当中穿过。“争不过你。还就还吧,这趟你得多给我开些钱。”

 

  傍晚时分,张晓波牵着两匹马在门口等他。头回没见他穿孝衣,一身玄色短打劲装,勒出腰身,背了柄十字弩在背上。谭小飞见惯了他抽出短刀就上去砍人的样子,倒头回见他带这种奇巧兵器。

  见他目光停在弩上,张晓波说:“流寇强盗武功不高,全靠一股你死我活的拼劲,近身赢不了气势。”

  又抄起马上搭着的毛皮披风丢给他:“过两日就立冬了,晚上寒气重。这鬼地方东西好贵,我那批货里有毛料,平安送到,能大赚一笔。”

  谭小飞抄住外披,围在那身看不出颜色的灰旧胡服之外:“这下可好——不知被外头多少人盯着。张晓波,你真是掉钱眼儿里了,这时候都是马贼拦路屯过冬货,偏偏选这时候运东西。”

  “我什么时候怕过事儿?”他这笑带着股懒洋洋的狡黠,翻身上马:“再说你这煞星已经在这带声名鹊起,有你镇着,不虚。”

  话音里带着钩子,钩得谭小飞心里一荡,浑身淋了热水般舒坦。张晓波嘴巴毒,习惯和他拌嘴,听见好话反而不知如何回应;只能压低帽檐,遮住嘴角一抹压不下的笑。

  

  天色昏沉,西边看不到夕阳,只有一片黯淡红云翻卷。两人一路疾驰,正巧在下弦月升起时赶到敦煌郡内。货物交接后连夜运回城里反而安全,因去往边城必经之路地处几国交界,没人管辖,光天化日下烧杀抢掠横行,不知折了多少妄想在边塞靠走私货品发横财的行脚商人。

  货车由两匹青驴拉着,走不快。然而行了段路,四下还是没半点动静,在这片沙漠里是反常之兆。谭小飞紧了紧领口,策马上前,侧身到张晓波耳边喊道:“这个脚程,到城里要多久?”

  荒野中狂风呼啸,隔得远了,对人逆风大吼,五尺外听不到声响。

  他抬头看看天色,云给这阵忽起的狂风吹散了,地平线上升起脸盆大的暗红月亮。“日出越来越晚,不出问题,天亮前一个时辰能进城。”

  见他胸有成竹模样,谭小飞忍不住问:“这条路你走过?”

  “走好几次了。不然你以为我拿什么开店?”他心不在焉答着,眼睛扫过无尽昏黑的平原。“那些保野镖的靠不住,看到几个小贼脚底下踩油似的,还得靠我自己解决。”

  背上弩箭各个关节处俱有磨损,像是常年使用。“这是哪个不长眼小贼身上的罢?”谭小飞伸手取过,摩挲木头弩身。“这条路上也不知埋了多少冤枉枯骨。”

  张晓波终于回头看他,眨着眼睛:“碰上的贼,我没杀——把他们身上抢来的货物和武器拿走了,卖了不少钱。放他走后,风声传开,后来也没人敢劫持我的车了。”

  “真是个奸商。”谭小飞喃喃说,风太大,张晓波问:“你说了什么?”

  “我夸你七窍玲珑心,还善良。”

  平日里张晓波定然要找他讨要说法,这时刻却只是皱着眉,“你不觉得奇怪?”

  “什么?”

  “这带打劫的有种竹做长筒,一侧放在路上,耳力好的,能靠传声辨认路过马车上所有货物。往日我身边早路过好几拨人了,看到我的车,识趣的给个面子,假装路过,这回却连个鬼影都没有。”

  谭小飞通常一人一马,身无挂碍,倒是头回听说此事。“兴许是天太冷,都等到白日里再出手了?”

  这话听着荒谬,倒也占了些理。入秋后夜里寒风刺骨,人站在风口,一沙漏的时间便会失去知觉;何况敢在此处行夜路的通常不是善茬,实力稍弱,容易被黑吃黑。张晓波念及这点,勉强一笑,眉头还是皱着的。

  风暴之前,天地往往极度寂静。一片黯淡黑暗的荒原中,唯有货车车顶挂着盏风灯,一点昏暗光线中晃悠前行。两人在前头骑着马,看似放松,实已将感官提至十成注意。

  然而一路上当真没半点动静。沙路本就寸草不生,莫说风吹草动,走到后面,连风都停了;月亮升到中空,变成惨白一轮,冷冷照亮整片荒野。当真平安走过大半路途,张晓波忍不住开口:“真是见了鬼了。”

  “见到鬼倒好,”谭小飞身子是绷住的,在此境况下,十丈内可以瞬息跃至内心念到处。这是杀手身体对危险的本能察觉。“就怕小鬼都给不知哪来的阎罗王收了。”

  没有干扰,他们一心赶路,此时已接近边城地界。张晓波深吸口气,“按这个脚程下去,再一个半时辰就能进城。前头有家歇脚的黑店,问路八十铜板,沾下板凳两钱银子,但老板娘消息灵通,这么一步一防不是个事儿。”

  说着回头看了眼谭小飞,“上回她听说我认识你这玉面煞星,半价让我歇了,还白送了碗水。这趟还是让你起点作用,她一高兴,说不定就不收问话的钱了。”

  “玉面煞星?”谭小飞重复一遍,笑出声来:“说我?”

  张晓波叹气:“别得意,这里稍稍剃了胡子的中原人都能给他们说成美男子。”

  说话间正翻过一座沙丘,站在上面往远处望,果然见到远处隐有灯火。两人神色稍霁,正要打马过去,猛然一阵妖风吹起。

  刺客的鼻子能辨别出细微味道,沙漠风大,他通常能靠风中吹散的一丝极轻的血腥气追踪逃亡者。但此刻两人脸色同时骤变,面面相觑:血气太浓了,狂风带着这味道吹在脸上,像无数冤魂亡灵哭嚎着扑面而来。

  “把东西藏在那边避风处,过去看看。”张晓波沉声道。

 

  谭小飞的轻功可以踏沙无痕。他怕有埋伏,不管张晓波瞪他,径自在前面举刀防着。然而此举实在多虑:以客栈为圆心,周围被月亮照得雪白的沙子上斑斑驳驳的黑点,全被血渗透了。再往前些,一个凹坑处,横七竖八丢着尸身,定睛看去,少说也有数十人。谭小飞在尸堆前停下,眼睛扫了一圈:“全是当地打劫为生的流寇。”

  张晓波随后赶到,将外面扔着的一具残躯翻了个面,立刻皱起眉头。尸身本就有些脱水,面孔下凹,神情惊恐,像是看到极骇人的场面;身上大大小小全是刀口,竟找不出一处完整皮肉,胸口一个大开的口子,肋骨尽皆碎裂,内脏血管淋漓挂在外面,唯独没了心脏——像是给人活生生扯走了。

  谭小飞也蹲下来,手指虚虚划过那处伤口:“这刀好快好准——骨头割开时,里面内脏完好。”

  再查看几具尸身,死状无一例外,最年轻的看上去只有十五六岁,面黄肌瘦,瞪着双死不瞑目的眼睛。“他们是先给这些刀痕虐待,最后给快刀切开胸腹,活生生看着心脏被扯走的。”他低声说,转脸去看张晓波,“他们到底惹到了什么人,会得如此惨死?”

  张晓波面色冷似寒霜,站起身来:“不管这些流寇惹了什么人,都不该有此下场。”

  边塞佛教之风盛行,妇孺多信转世轮回。佛典有云,若死前心中恐怖,必堕三恶道,远离菩提证悟,会陷入极为漫长的轮回苦楚。是以此处虽然人命如草芥,但杀人者大多讲究一刀取命,对方解脱得快,自己也不算种了十成恶因。

  张晓波自己不信这些,但谭小飞之前说他善良,不算假话。此时他看着尸山惨状,眼睛都发了红,豁然转头看向客栈内通明灯火:“去看看,说不定杀人的还在里头。”

  两人无声无息掠到客栈窗下。听到里面人声传来,在纸糊窗沿戳出一个小孔向内窥看。

  几个做吐蕃族打扮的汉子坐在铺着毛皮的地上,正烤着火,低声交谈;边上桌椅板凳散乱,全是干涸黯淡的血迹。见他们不甚戒备的模样,张晓波将孔洞戳得大了些,往边上一看,登时变了面色。

  谭小飞也凑过去看,心中也是惊骇莫名:角落唯一立着的桌上,立着一人高的吐蕃密宗双体欢喜佛,佛像面上给血糊出个莫测惨笑;桌边三尺之内点满高低红烛、油灯,前方一个大铜盘,供满给手捏得变形的心脏。火光自下映着金刚怒目,宛如修罗临世。

  人间地狱莫过于此。张晓波呼吸急促起来,咬紧牙关,手已放上腰间匕首;谭小飞懂些吐蕃语,凝神听里面对话。

  见张晓波眼神带着询问意思,悄声在他耳边道:“他们在清点从外面那些人身上掠来的金银分赃,还说明天还有一批流寇和商队经过,戏耍完那些……人,便离开此地,跟上他们的头儿——那称呼在吐蕃语里有疾风之意,应该指那个刀很快的人。”

  “操。”张晓波说,“别说头儿,他们连明天的太阳也不要想见。”起身一脚踢开窗棂,拔出短刀。

  这些马贼早在他骂人时便起身兵刃相迎,几人身形高大异常,张晓波站在前面,身形给映衬得纤细如孩童。““这些人是你们杀的?”

离窗边最近的那个吐蕃人低头看他,哈哈一笑,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中原话:“小孩子,想打抱不平?妈妈的奶喝干净了吗?”

他环顾室内,看到角落老板娘的尸身,已被糟蹋得不成人形,一双不瞑目,眼珠爆裂般瞪向虚空。见他面上变色,几个吐蕃人哈哈笑出声来:“是个小情郎,没有奶喝要生气啦!”

  “你们不配做人。”他一字一顿,面色是从未曾见过的凝肃,忽地爆出一股子逼人杀意。谭小飞本想上前,一时竟被这股气势震慑,脚步凝定些许。

  就这电光火石之间,他如鹰鹫扑食般掠到几人面前,手起刀落;扭身回到谭小飞身边站定之后,听见血喷出伤口的嘶嘶声。

  这一击尽他毕生所学,手中短匕雪亮,竟是没来得及沾上血迹。那几个吐蕃人瞪着眼缓缓跪倒,眼中还带着不明就里便丧命的困惑。

  一时间四下寂静无声。片刻之后,他放下短匕,发出轻微喘息。谭小飞见他眉间悲愤和疲色交织,不知如何安慰,只能伸手将人揽进怀里,安抚般拍他肩膀。

  张晓波看着里面那尊欢喜佛像,缓缓道:“这个做派,应该就是被吐蕃除了名字马贼帮,”这帮派在边陲臭名远扬,头领自称独成一教,曾带人屠尽数个寺庙,将佛像典籍尽数损毁。吐蕃以佛教为国教,国内人人遇之则恨不能杀之而后快,前几年风声传他们不得已向波斯方向逃亡。“没曾想来了这里。”

  四下已感受不到活人气息。谭小飞让他靠墙休息,自己把车马驾来。张晓波要翻身上马背,腿却酸软得不成样子——极致爆发后肌肉便不受控制的松弛。谭小飞伸手抱住他腰身,将人放在自己马背前。“回去罢?”

  张晓波环顾四周,缓缓点头。马匹行出这片月下荒坟,血腥气慢慢淡了,却淡不去狂风中呼啸的恐怖。两人心下俱觉荒凉,不自觉身子靠近,汲取彼此身上暖意。他忽然伸手环住谭小飞脖颈,将脸贴在对方冰凉面颊上:这接触不带旖旎之意,单纯是为寻找支撑。

  “你是第一次杀人?”谭小飞轻声问,唯恐惊扰了他。

  “是。”他点头,鬓角在谭小飞脸上磨出碎发。“以前觉得生死有命,恶人自有报应,没碰上过这种畜生——霞姨小时候给我念过佛经,知道杀生要背杀业,要遭天谴,但不杀,我容不下自己。”

  明知这话要惹他生气,谭小飞还是忍不住说:“你真像极了六爷。”

  张晓波反常没有恼怒,只疲惫闭上眼睛。两人一路默不作声,赶在天亮前进了城。弹球儿来接货,见他们依偎着骑在一匹马上,露出古怪神情;又见两人面色沉郁凝重,问道:“出什么事了?”

  张晓波翻身下马,指挥弹球儿把车拉到店门口卸货,从怀里摸出一片金叶子:“一会儿雇些打手脚夫,到城外头西边三十几里的地方。死了几十个人,全都就地埋了。”

  “到底出了啥事?”弹球儿满面震惊。他默不作声,面上显了浓重倦意:“回头再细说,照做便是。”

  他转身想回店里。一直默不作声的谭小飞忽然策马,到他身边将人一把抱起;不顾他挣扎,掉转马头向城外疾奔,在人耳边低声说:“带你去个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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